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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国里始终有一个位置给他”——无解采访小老虎

2月10日,也是福(aka叶师傅/Eddie Beatz)联合小老虎J-fever发行了新专辑《音乐国里有老虎》。专辑曲目从“2”开始编号,意指“音乐国里没有第一”。

 就着这张新专辑,小老虎找了个面馆,和无解坐下来聊了会儿天。小老虎不回答“阅读理解”式的问题,这不是有奖竞答。问到故事背景和创作动机,他则尽可能给出详尽描述:“我就只和你分享一些真实想法,和里面的一些记忆。”

对于小老虎这样会“说”的人,再添油加醋没有什么意义。他的形象能直接通过话语跃然纸上。不给他的语言上色,就让文字代替人物说话;无解将在次为大家尽量还原一个最真实的小老虎。这不是一篇乐评,而更像是交给大伙儿的一支放大镜——用来放大一些老虎牙缝里的线索——至于能从此中读出什么,则要看每个人自己的理解了。


叶师傅和小老虎是在成都的音乐房子认识的。七八年前的某一天,小老虎上那儿参加一次拼盘演出,演完后经Kafe.Hu介绍和叶师傅打了个照面,互相也就是点头之交。某次在嬉皮、艺术家聚集的屋顶花园“院吧”的再会,叶师傅放起了自己做的beats。在那个年代,还很稀缺的beats总会引得MC们纷纷争抢;热情虽高涨,但最后究竟能不能做出什么东西就另当别论了。当时的小老虎对叶师傅说:“我也不要多,就要两个,你发给我吧。”《逍遥客》里的《乒乓》《先生,请系上安全带》和《他在打水漂吗?》就是这么来的。

“叶师傅平时很内敛,很内秀,熟了之后话也不少,很可爱。他有时候想问题的思路很像我几年前。他怎么衡量一个人呢?就是看一个人是不是一辈子都在创造。”有时候俩人喝酒喝多了,就探讨对别人的看法,看法不一,也没关系。叶师傅对小老虎的异见会这么回应:“你觉得这人还行,(但我觉得)他就算走得再远,音乐国里没有他的位置;那人呢,你说他无聊,但音乐国里始终有一个位置给他。”所以所谓“音乐国”,其实就是叶师傅心目中的一个圣殿,在这儿他自有一套判断标准。这么揣测,“音乐国里有老虎”大概是叶师傅喜欢小老虎的意思吧?

去年10月和Wes陈录电台节目的时候,小老虎还说没有发新专辑的打算。如果真要掰扯,《音乐国》应该算叶师傅的唱片。他想再做一张类似《福气音乐》那样的专辑,于是邀请小老虎挑一首歌客串一下。小老虎“先听了一耳朵,觉得很多小的动机挺有意思的,就和小说有了个很好的开头一样”,于是让叶师傅把beats发展得更复杂一点,“其实就是给人提提意见,说点东西就搪塞过去了。”等到叶师傅把发展完的beats再传回来,那可真是不错。赶巧小老虎正准备动身去洛杉矶找Soulspeak玩儿,便打算在Soulspeak家就把说唱的部分给录了。

“到了Soulspeak家,我还想偷懒,想每首都freestyle,一遍过。”等录到《香蕉啊香蕉》的时候,Soulspeak觉得这首freestyle得不太行,当下叫停。小老虎把录好的四首歌就这样发给了叶师傅,随即得到叶师傅的答复,“还行,但感觉有点儿糊弄我。”等冷静下来再听,小老虎也觉得参差不齐。所以,最后在Soulspeak家录制的四首歌中,只有《这是什么邪恶的音乐》被完整保留下来,而这正是歌名中(即兴)二字的由来。从洛杉矶回到家,小老虎坐下来,老老实实花了三天时间,写了词,录了音。叶师傅拿到这些歌,就说了两句话:“太好了,特别喜欢。”

除了即兴版本的《邪恶的音乐》被完整选用在专辑中,《关键是金针菇》这首歌的最初点子也得以保留。音乐是怎么和金针菇扯上关系的呢?初听这首歌的念白,各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或许和阅读了John Cage《Music Lovers’ Field Companion》这篇短文的读者一模一样吧。众所周知,放眼乐坛,先锋音乐人John Cage可谓蘑菇的头号粉丝,他在《Music Lovers’ Field Companion》以无厘头的一句“我得出的结论是,全身心地研究蘑菇,就能理解音乐(I have co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much can be learned about music by devoting oneself to the mushroom)”开篇。《关键是金针菇》Intro中的第一句念白,正是这么戏仿而来。

让人同样觉得意外又困惑的还有《这是什么邪恶的音乐(即兴)》中开头与结尾的采样。原来,叶师傅住的居民楼里有这么一哥们儿,每天自我激励,拿一大喇叭在阳台上喊“我就是冠军”来洗自己的脑,跟传销似的。“如果有一丝缝隙,那你就是个二逼”,这句freestyle正好与陌生男子的疯狂呼号严丝合缝,对上了。所以前后这两段特殊的采样起先并不存在,而是在小老虎发回freestyle版的录音后,叶师傅特意再加上的。

纵观《音乐国》不难发现,每首歌的时长相当有限,极不符合成熟的唱片工业下一首歌时长通常在三到四分钟之间的规律。而《碰上了我的嘴》是个例外,这让它成了“整张专辑中在某种意义上最传统,也最完整的”一首歌。从内容上看,这是首探讨歌手与听众相互关系的歌,乍一看是从歌手的角度出发,一张嘴,天花乱坠,挑逗你的思维,影响你的情绪,实际上颠倒过来也未尝不可;歌迷捧你或者踩你,一张舆论的嘴也能变成肩头的压力,或者压死骆驼的稻草。“我很多时候恐惧那种特别热络的感情,它让我本能地往后缩,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你。我更喜欢的,最高境界,那就是惺惺相惜,低一点儿,就是彼此欣赏,获得片刻的开心。”

“反正按钮在你手上,”无论喜欢与否,“你一按,这个音乐就跟你没关系了。”《反正按钮在你手上》,呼应《碰上了我的嘴》,将专辑巧妙收尾。作品完成,它与创作者的关联就已消失,成为了拥有独立生命的个体。网上的评论,小老虎也不是不在意,但真的没有那么在意,因为“这个时代有这么多信息,你有什么自信让自己的东西对别人的生命留下多大的一笔呢”。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真喜欢小老虎的东西,选中了他的歌曲,那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就像一颗射出的精子跟一颗卵子结合了。不亚于这个意义”。


[Q&A]

关于录得最享受的两首歌:《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和《反正按钮在你手上》。

“甚至有那么几个夜晚,觉得所有人都是陌生人。”《所有人都是陌生人》中的这一段独白来自日本一部描写漫才的小说《火花》。这是挺核心的一段,但其实后面还有一个转折,我故意没说那个转折的意思。转折的意思是,只有这样的人,感觉赌上了一切,可能别人看你都傻逼了,但你还是在看似荒唐和漫无边际的追求上(继续走着),甚至超越了一些世俗的禁忌,你才能成为真正的漫才。

我觉得像漫才这些东西,可能更接近于美国的脱口秀。这两者在我看来要比hip-hop更有意思。这东西我觉得特别活,当然这和新闻环境、审查环境都有关系。但我觉得这些人真的很天才。人家的与时俱进不是像冯巩这样老是提点时髦词儿就叫与时俱进,而是真的就是生活在里面了。生活里无论发生什么细微变化都变成了他的题材,他不会永远讲那几个最经典的段子。我觉得这太自由了。为什么说比说唱自由呢,因为他虽然是通过说话表述,但也有顿挫,有很强烈的戏剧感,包括怎么甩包袱,甩包袱的时机,其实比hip-hop的掌握节奏要更精准,更残酷。你想你一说唱,怎么着底下人都能在那儿蹦蹦,大不了,人家不听了,跟旁边人聊天,跟人喝杯酒。但你脱口秀要讲不响是要被底下人哄下去的。这是多大的压力。

《反正按钮在你手上》采样了Sun Ra的《Nuclear War》,当时我一听就我就乐出来了。为什么呢?我13年的时候在成都住了快一年,那时候我们经常去山里一块儿玩,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大帮人去峨眉山,那天的天特别特别黑,底下就是一片冰天雪地,全都白了,白得真有点冰封王国的意思,白得你都惊呆了。我们迎着雪往缆车站走,总算走到缆车站,穿过厚厚的云层那一刻,上边是绿树和大太阳,整个蓝天没有一点点云彩,所有的云都在底下了,就感觉真的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那一刻,就看见那座菩萨。那是个普贤菩萨的金塑像,四个脸,坐在那儿,在一个碧蓝的天上,高高的。当时的感觉是人间阴云笼罩,冰冷世界,但当你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得道高僧也好,神佛也好,超越某个高度的时候,怎么是春天呢。这就是一个绝妙的隐喻。这太有意思了。那天我就特别开心。我们趁着四五点钟太阳落山前赶紧下去了,但流连忘返。我们当时租了一车,往成都市区开。我接上蓝牙音箱,给他们放了Sun Ra的《Nuclear War》,我特喜欢这个。这歌朗朗上口,大家就一块儿唱,唱了一路,所以我最后一听到这个采样,就一下想起这段岁月了。Eddie说他第一次听这首歌也是那个时候,那次玩有Eddie,有Kafe,还有一块儿玩的一些朋友。听这个回忆就很有意思。

我自己感觉这是张特别chill,特别不适合现场演的专辑。

没错。对于做出来的音乐和现场的关系,我现在觉得这两者没有太大关系。专辑做完了,就已经成形了。现场则给了(专辑)再一次生命,(专辑)仅仅是一个小线索,给了一个歌曲的逻辑和大概的感觉。但是到了现场,从配器,到长度,到表演方式,这歌就(通过新的方式)活下来了。比如这歌现在就一分来钟就完了,但到了现场可能变成一个六分钟的东西,中间还换几次,换一些东西。说的词也都是即兴的,(我和Eddie)要真去演出,就把这些跟现在一样的东西都换掉。

为什么你对不重复自己这件事儿这么执着呢?有个开端性的事件吗?

要说起源的话,那是从漫画书开始的。我看的漫画不比我听的音乐少,什么题材都涉及,日本漫画里有很多cult的,猎奇的,涵盖了人生的各个年龄段和各种职业,特别牛逼。看得多了,太类型化的东西很难给我刺激。我就变成了一个特别容易厌烦、厌倦的人。到后来非得要特别深邃、特别奇诡的漫画情节才能吸引我继续往下看,不然我看之前就能推测出这个故事怎么发展了,甚至有一段时间我对生活都有些失去兴趣。有一段儿我也有点想生扭回来,因为也许你最终明白的道理和漫画早告诉你的是一样的,但那是你自己体会出来的那么一个道理。

这好像也没回答你的这么一个问题,要回答的话就是我还是比较容易厌倦,二是一回想,始终回到一个乐迷,或者说作为喜欢这类东西的人的身份去了,我也希望做的东西我自己愿意听。另外就是自知之明。有好多人我不理解,咱先不说你重复不重复自己,很多人做东西,我想问一句,你不觉得这跟你去年,或者你三年前的东西一模一样么?你用的词、思路、音色、结构,甚至讨论的话题,没有变化呀,怎么这些年这就还是这个呀,你怎么就不想想说点别的呢。我甚至都不会说我是一个锐意创新的人,我觉得不是。我反正是想问问其他人,你们自己不厌烦么?

可能很多人的目的就不在于创作或是音乐上吧。

也许。所以这就回到第二个话题,就是我个人的身份和现实。我算是一直游离在唱片工业和最风口浪尖的位置之外,我没有理由去强迫我重复自己。这个工业有很完善的部分,真要想经营自己,能通过试水试出来受市场欢迎的东西,再按照迎合市场的手法深入一下,捯饬一下。我可能属于完全是一种无端的反叛。你让这个我就弄这个?不弄。我的兴趣不在这儿了。再加上自己偏执的喜好。综合一下,我这么不重复地做东西,其实挺自然的。而且不重复自己这很难。你自己老想不一样,但很容易掉入自己的窠臼。你以为你在说不一样的,如果深分析一下,你玩儿的可能还是那套东西。所以我就得对自己更苛刻。也得多跟人聊聊,找一些信得过的朋友问一问,你觉得我怎么样?可能朋友得出的结论是你也没有创新,甚至还退步了,这都有可能。

你对自己还有一个“创作者”的定位和要求。

有这个要求,包括身边的朋友给你的刺激。像Soulspeak回洛杉矶,一方面出于孩子上学,空气好点儿这类考虑,另一方面也厌倦了国内这些事儿。虽然咱们这儿也经历了工业发展,但是在一些特别前沿的领域,无论是艺术还是科技,缺少给他的刺激。

Soulspeak回去是因为他今年要去南加州艺术大学读书学编程,他这方面其实不太行,基础不好,很艰难地学,但就是再艰难他也希望能学点儿东西。我们一聊,他说老弟咱们再做点新的东西吧,我都没等他说完,我说是,但是咱们肯定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儿弄东西了。比如你给我beats,我写点儿词,咱们做首歌什么的。他说对,肯定不要弄这样的。感觉他极其厌倦,很反感。我说我们都有这个共识,但我觉得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去跟上你更新的脚步。我虽然很想做,但我的自知之明让我止住了那种出于友谊而做东西的想法,你肯定也不想再重复了。咱们可以去做新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重新对话。但现在,你已经往前走了,而且已经走了一段儿了,我还没有找到我认为新的方向。

我觉得像去年那样的演出,今年必须停下来了。如果没法儿一蹴而就,那就先跟Eddie沉下心来,排一个让自己觉得有点儿意思的。更远一点的,那我就得自己花一点时间去想了。不想再这么弄了。某种意义上来说,《音乐国》这张唱片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放松。

 

文、采访:香菇

文字、图片编辑:Ivan Hrozny

图片提供:小老虎


音乐人:也是福 /小老虎

专辑:《音乐国里有老虎》

厂牌:StreetVoice / AllGoodMusic

发行日期:2018年02月10日

关于作者: Ivan Hroz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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